柳溪县志·风物考:文院辩坛纪略之“宇宙本体大辩”
柳溪县志·风物考:文院辩坛纪略之“宇宙本体大辩”
(柳溪县学教谕,兼《柳溪县志》续修主笔,王启年 录于汉仁宗广运十二年,岁在丁酉,公元 947 年仲秋)
概说: 广运十二年,秋高气爽,丹桂飘香。柳溪文院之“辩坛”已历经数载,名声渐播于乡野。其不拘一格,广纳众议,以黑白石子“唱票表意”之法,虽于政事民生无涉,然于激荡思想,活跃学风,亦不失为一时之佳话。然其所辩之题,多为玄远高妙,于寻常百姓而言,不啻天人之语,此亦“清谈”之风渐染之兆也。兹录仲秋十五日“宇宙本体大辩”一场之盛况,以见其风貌之一斑。
一、辩题揭晓与辩士登场
是日,恰逢仲秋佳节,月朗星稀。文院后园古槐之下,辩坛四周早已灯火通明,座无虚席。不仅有文院、县学之师生,更有城中不少士绅商贾、乃至闻讯前来凑趣之寻常市民,将小小庭院挤得水泄不通。
坛主周茂叔夫子(时年近古稀,精神矍铄)端坐于坛上正中,手持一卷《南华经》,待场内喧嚣稍定,方才朗声道:“诸君,今宵月明,正宜清谈。今日辩题,乃‘宇宙之始,为气为理?’此题旷远,非具大智慧、大思辨者,难窥其堂奥。今有县学李教谕高足李敬玄、城南张氏书院讲席张子谦二君,愿就此题,各陈己见,与诸君共参详。胜负与否,无关宏旨;义理之明,方为所期。请二君登坛!”
掌声雷动。李敬玄,年方弱冠,白衣纶巾,神采飞扬,乃县中闻名之青年才俊,素以《庄子》为宗。张子谦,年过而立,青衫布履,沉稳持重,据闻对王明先生《再认识》中“统合明算”与“理从事出”之说颇有心得。二人登坛,向坛主及四方听众深施一礼,分立左右。
二、论辩之要:气耶?理耶?
坛主周夫子示意李敬玄先言。
李敬玄(正方,主“气”为本): “敬玄以为,宇宙之始,乃一团混元之气。此气无形无象,无始无终,弥漫于太虚之中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。气聚而生万物,阳清为天,阴浊为地,人物鸟兽,皆气之所化。所谓‘理’者,乃气之运行、聚散、变化之中,自然呈现之条绪与脉络,是附于‘气’而生,非先于‘气’而存也。譬如水流,其势汹汹,方有河道之曲折,波涛之起伏。若无水之流动,何来河道、波涛之‘理’?故曰,气为体,理为用;气为本,理为末。宇宙之本体,当为生生不息之元气也!” 其言辞流畅,引喻生动,听者中不少人微微颔首。
坛主转向张子谦。
张子谦(反方,主“理”为先): “子谦不敢苟同敬玄兄之高论。窃以为,宇宙之始,当有‘理’存焉。此‘理’非他,乃万事万物之所以然与所当然之规律与秩序也。若无此‘理’为之纲维,则元气纵然充盈,亦不过一盘散沙,混沌一片,何能化生天地万物,井然有序?譬如匠人造屋,必先有规矩准绳之心法(即设计之‘理’),而后方能择材施工,使梁柱各安其位,屋宇屹立不倒。若无此‘设计之理’在先,纵有良木万千,亦不过朽木之堆耳!《再认识》有云:‘理从事出,证由事验’,然此‘事’之能出,‘验’之能证,皆需先有可循之‘理’以为前提。故曰,理为宇宙之骨干,气为宇宙之血肉。无骨则肉无所附,生理在气先,或与气同源而更居根本之位。” 其言语质朴,逻辑井然,亦引得不少深思之士点头。
三、往复诘难:唇枪舌剑,各显机锋
接下来便是自由诘难之时。
李敬玄问张子谦: “子谦兄言‘理’在先,请问此‘理’从何而来?若非‘气’之运动变化,此‘理’岂非空中楼阁,无所依凭?如车辙之印,必先有车行于地,方有辙印之‘理路’可见。未有车行,何来辙印?”
张子谦答: “敬玄兄此喻不当。车辙乃车行之‘迹’,非车之所以能行之‘理’也。车之所以能行,在于其轮轴之构造合乎力学之‘理’,其材质之坚韧合乎格物之‘理’。此‘理’非待车行而后有,乃车未造之先,已潜在其可能性之中。宇宙之‘理’,亦如是。它并非事物运动之后的结果,而是事物能够如此运动的根本原因和内在秩序。”
台下一位县学老博士起身问道(向李敬玄): “敬玄贤侄,若宇宙之始仅为一团混元之气,如何解释四时之更替,星辰之运行,皆井然有序,毫厘不爽?此非有‘理’为之约束乎?”
李敬玄答: “老博士所言极是。然此‘序’,敬玄以为,乃是‘气’在长期演化过程中,自发形成的一种‘动态平衡’。正如一锅沸水,初时水花翻滚,杂乱无章。然久之,其热力分布,水汽升腾,亦渐趋某种稳定之模式。此非外力强加之‘理’,乃‘气’自身运动所蕴含之势也。”
又有一位常来旁听的富商扬声道(向张子谦): “张先生,您说‘理’为先。俺们做买卖的,只认货真价实。这‘理’看不见摸不着,如何能信其为宇宙之根本?倒不如那实实在在的‘气’,化为金银财帛,还能填饱肚子,来得实在!” 此言一出,引来台下阵阵笑声。
张子谦面色微红,答道: “员外此言,虽为戏谑,亦不无道理。‘理’固然无形,然其无处不在。员外经商,货物之优劣有其‘质量之理’,价格之涨落有其‘供求之理’,契约之订立有其‘诚信之理’。若无此诸般‘理’为之支撑,则市场混乱,交易无序,员外之生意,又岂能长久?可见,‘理’虽不可见,然其用却大于形。不明其理,则行事必乖,虽拥金山,亦难免倾覆之虞。”
辩论愈发激烈,双方引经据典,时有妙语,亦有强辩。坛下听众,或凝神倾听,或窃窃私语,或抚掌赞叹,或摇头不以为然。庭中桂香浮动,月影西斜,辩兴正浓。
四、“唱票表意”与坛主小结
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坛主周夫子见双方皆已畅所欲言,难再有新意,遂止住辩论,命书吏准备石子陶瓮。
周夫子道:“二君之论,皆精辟深湛,各有所长。李君主‘气’,汪洋恣肆,颇得《庄子》逍遥之旨;张君主‘理’,沉稳周密,隐有新汉学格物之风。宇宙本体,幽渺难言,非一言可尽。今请在座诸君,以手中石子,聊表心意。入白瓮者,暂以为张君之论更近于心;入黑瓮者,则暂以为李君之说更启人思。此非定论,乃观今日听者之感悟何如耳。”
书吏遂将黑白石子分发。听众约百余人,皆神色郑重,将手中石子投入各自选定之陶瓮。叮当之声,不绝于耳。
待投毕,书吏当众开启陶瓮,高声唱票: “白石,一枚、两枚、三枚……” “黑石,一枚、两枚……” …… 最终结果:投白瓮者(赞同张子谦“理”为本)五十三票,投黑瓮者(赞同李敬玄“气”为本)四十八票,另有九人未投或投弃(或为无法决断,或为觉得无所谓)。
周夫子抚须笑道:“今日之辩,张子谦君之论,以五票之微,稍占上风。然李敬玄君之言,亦获众多同道。可见宇宙本体之探究,尚无定论,仍需我辈继续格物穷理,上下而求索也。今日之辩,不在胜负,而在启发。愿诸君归而思之,或有所得,则辩坛之设,其功莫大焉。”
五、坛下余波与启年之思
辩论散后,众人意犹未尽。庭院之中,三三两两,仍在低声议论。或有继续争辩“气理先后”者,或有探讨王明“动态和谐”与此辩题之关联者,亦有摇头叹息,以为此等“玄谈”于国计民生终究无益者。
启年退而思之,此“宇宙本体大辩”,虽议题宏大,不着边际,然于通俗时代中期,能有此等自由论学之风气,亦属难能可贵。其“唱票表意”之法,虽简陋,亦隐约可见某种“公议”之雏形,与王明先生“人文化成”需“众议”之思想,有暗合之处。
然则,周夫子所虑“清谈之弊”,亦非无的放矢。若一县之学子精英,皆沉溺于此等“形而上”之辨析,而忽略稼穑之艰难、工商之不易、吏治之清浊,则此“辩才”纵然横溢,于社稷何补?于民生何益?“明算”之学,其初衷在于“经世致用”。若辩坛之风,仅止于“坐而论道”,而不能“起而行之”,则恐将重蹈魏晋玄谈误国之覆辙。此诚为我柳溪学界当深以为戒者也。
(王启年 谨录于广运十二年仲秋十八日灯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