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运茶楼的醒木声——石观渔的市井清醒与文学画像

洛阳城里的醒木声

广运年间的洛阳城,最热闹的去处莫过于广运茶楼。这里头,有个说书先生,姓石,名观渔。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,也没人在乎他何时会走。人们只记得,每日申时三刻,那个穿着褪色青布长衫的瘦削身影,总会准时出现在茶楼西南角的那方矮台上。

“啪!” 醒木一响,满堂寂静。那声音,清冽如山泉击石,又沉稳如古刹钟鸣,能把浮躁的人心,给一下子镇住。

一、说书人的皮相与骨相

石观渔其人,生得一副市井相。眼角鱼尾纹里,像是藏着洛阳城几百年的风霜雨雪;指节粗大,布满老茧,瞧着倒不像个舞文弄墨的,反倒像个摆弄算盘的老账房,或是常年拉坯的陶匠。偏生那双眼,平日里半睁半闭,浑浊得像隔夜的残茶,仿佛对这红尘俗世早已看得厌倦。可一旦他拿起那把油光水滑的紫檀醒木,眼中便陡然射出两道精光,亮得吓人,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。茶客们私下都说,那是双“照妖镜”,任你身上是绫罗绸缎还是粗布短褐,心里头是锦绣文章还是男盗女娼,都经不住他那似笑非笑的一瞥。

他说的书也怪。不爱讲王侯将相的丰功伟绩,也不屑说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。他偏爱捡些市井巷陌的琐碎事儿来讲:今日是东市卖炊饼的王婆子如何凭着半枚铜钱的缺口识破了假银锭,明日是西市打铁的赵二愣子为何宁肯饿着肚子,也不肯给那鱼肉乡里的恶霸张员外打一把削铁如泥的腰刀。说得兴起时,他会突然停下,把玩着手中的醒木,慢悠悠地问底下的茶客:“列位看官,您说这王婆子的眼力劲儿,比之大理寺那些个明镜高悬的判官老爷,如何?”

满堂哄笑声中,总有几个衣着光鲜、作官宦打扮的,悄悄红了脸,低头猛喝茶。

二、茶楼里的惊堂木,敲醒梦中人

那年,一本名为《梦烟录》的白话小说风靡洛阳,书中石才子与柳佳人的悲情故事,赚足了满城痴男怨女的眼泪,一时间“洛阳纸贵”。各家茶楼的说书先生,无不争相演说此书,添油加醋,务求催人泪下。

石观渔却在此时,于广运茶楼说了段“新编《梦烟录》”。

他将醒木往桌上重重一拍,声音却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戏谑:“列位,咱今儿个也说说这石才子与柳佳人。话说这柳梦烟啊,昨日还在绣楼里为情郎相思,哭湿了三块杭绸的手帕子,今儿个就饿得前胸贴后背,头晕眼花——您问为何?嘿,她那石大才子,只顾着对着秋月春花吟诗作对,感叹‘人生长恨水长东’,却连柴米油盐究竟几文钱一斤,都全然不晓得!家中早已是‘缸无隔夜粮,灶冷欲生尘’了!”

又是一记醒木,这次却响亮如霹雳:“诸位且看,这戏文里头的才子佳人,为情生,为爱死,哭哭啼啼,好不热闹。可曾见他们为明日的房租、下顿的饭食发过半点愁?那柳梦烟的眼泪再金贵,能换来半升糙米么?石才子的情诗再动听,能填饱他自个儿的肚子么?”

茶客中有人讪笑,有人沉思,更有人面露不悦。角落里一个青衫书生,本听得津津有味,闻听此言,竟“腾”地站起身,茶盏摔在地上,碎裂之声刺耳。他怒视石观渔,正欲开口驳斥,却在对上石观渔那双似笑非笑、仿佛早已看穿一切的眼神后,气焰顿消,涨红了脸,拂袖而去。

后来茶楼里的老伙计悄悄说,那书生,正是《梦烟录》作者的远房表侄,平日里也自诩风流,最是看不得这等“煞风景”的言语。

而石观渔最拿手的,还不是这些儿女情长。他最爱说的,是那些“替天行道”的绿林好汉故事。什么“鲁提辖拳打镇关西”、“林教头风雪山神庙”、“武二郎景阳冈打虎”,说得是惊心动魄,荡气回肠。茶客们听得热血沸腾,拍案叫绝,纷纷打赏。

有那好事者便问:“石先生,您这《水浒》段子,是从何处听来的?俺们在别家茶楼,可没听过这般齐全生动的!”

石观渔闻言,嘿然一笑,呷口浓茶,慢悠悠道:“列位有所不知。俺说的这些个梁山泊好汉,什么一百单八将的,其实啊,都出在一本书里头。那书,便是前些年汴州说书人石破天老先生,根据那‘刘卓千年一梦’敷衍出来的奇书——《汉唐宋演义》!”

他顿了顿,见众人皆面露惊奇,又道:“那《汉唐宋演义》啊,洋洋洒洒百十万言,说的可不止是咱汉家的事儿,还有那劳什子‘大唐’、‘大宋’的兴衰。俺说的这些个水泊梁山的好汉,正是那《演义》里头,‘宋时豪杰聚义篇’里的一段。石破天老先生写得是天花乱坠,俺不过是捡了他几根牙慧,添油加醋,说给诸位听个乐罢了。要说真英雄,还得看那书里头写的,比俺说的,还要精彩百倍哩!”

三、布衣傲骨,不媚权贵

洛阳城东米粮行的周大掌柜,家财万贯,又与府衙里的几位官爷称兄道弟,平日里在地面上是横着走的人物。他最是看不惯石观渔这副“穷酸却又拿乔作势”的模样,常在背后说:“不过是个下九流的说书匠,靠着几句歪理邪说糊弄几个闲汉,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!装什么清高!”

这话自然也传到了石观渔的耳朵里。那日,他正说到《汉唐宋演义》中“宋时好汉”武松醉打蒋门神的段子,说到精彩处,忽地话锋一转,眼神扫过茶楼门口刚进来的周掌柜那肥硕的身影。

“要说这清高啊——”他慢条斯理地将醒木在手中抛起又稳稳接住,“就像那垂杨柳上的知了,自以为占了高枝,叫得震天响,以为自己能餐风饮露,不食人间烟火。可到了秋后,一阵寒风吹过,还不是得乖乖掉下来,被蚂蚁拖了去?知了虽小,尚知守其本分,不与雀鸟争食。可偏偏世上就有那么一些个,连知了都不如的货色,自己一身的铜臭味儿,倒想着去给那九天之上的凤凰当跟班,也不怕熏着了人家!”

满堂茶客先是一愣,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哄笑。有人眼尖,瞥见周掌柜那张原本就因酒色过度而发红的脸,此刻更是涨成了猪肝色,他狠狠瞪了石观渔一眼,却也发作不得,只得在伙计的引领下,灰溜溜地寻了个角落坐下,一壶茶喝得索然无味。

四、醒木余音,寂寞孤影

广运末年,仁宗皇帝驾崩,英宗即位。洛阳城里风气微变,广运茶楼也换了新东家。那新东家是个附庸风雅的富商,嫌石观渔的段子“俚俗不堪,有伤风化”,尤其不满他老是说那些“打打杀杀的江湖浑话”(指《水浒》等内容),要请一位据称能唱“昆山腔”的南边名角儿来说新编的《牡丹亭》。

石观渔要走的那个傍晚,茶楼里破天荒地挤满了人。许多平日里不常来的老茶客,也都闻讯赶来,想再听他说上最后一段。石观渔依旧是那身褪色的青布长衫,依旧是那把紫檀醒木。他环视满堂,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,仿佛只是寻常的一日。

那晚,他却只说了一个极短的段子,短得像一声叹息:

“从前啊,有个说书人,嘴巴有点欠,总爱说些不中听的实话。后来,他死了。” 他顿了顿,拿起醒木,在空中停了半晌,才轻轻落下,声音却异常清晰。 “他死了以后啊,这城里头,突然就多了许多明白人——可惜啊,都是些会放马后炮的明白人。”

醒木声落,余音袅袅,满堂寂然无声,落针可闻。 次日清晨,有人看见石观渔背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,独自一人出了洛阳南门。晨雾浓重,他的身影很快便消融在那一片苍茫之中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如今,广运茶楼依旧人声鼎沸,说书先生换了一茬又一茬。有说金戈铁马的,有说才子佳人的,也有说神仙鬼怪的。只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茶客们,偶尔聚在一处,呷着新上的雨前茶,总会摇着头说,再也没听过当年石观渔那样痛快淋漓、又能让人心里咯噔一下的醒木声了。也再没听过谁能把《汉唐宋演义》里那些“宋时豪杰”的故事,说得那般活灵活现,仿佛那些个梁山好汉,就坐在邻桌,与你一同拍桌大笑,一同慨叹世事不平。

偶尔在夜深人静,茶楼打烊之后,守夜的老伙计打着哈欠巡视空荡荡的茶堂,仿佛还能听见西南角那方矮台上传来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清脆而孤寂。可当他揉揉惺忪的睡眼,举灯去看时,那里却空空如也,只有清冷的月光,透过雕花窗棂,静静地铺在那方积了些许微尘的矮台上,无言地诉说着一段被岁月遗忘的清醒,以及一部奇书中的另一段传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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